贵州“云上小学”最摇滚的夏天 | 深度报道
采写/文露敏
编辑/石爱华
痛仰乐队与海嘎小学的乐队同台表演 摄影/陆晔
海嘎小学的操场上搭起一块新平台,周围四座高灯架上各挂着13盏舞台灯。8月19日晚上,这所海拔2900米的“云上小学”即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演唱会。
海嘎小学的音乐教师顾亚“快忙疯了”,这是一个月内他和孩子们准备的第三场演出,也是海噶村最“摇滚”的一个夏天。
演唱会的主角是海嘎小学的“遇乐队”和“未知少年乐队”。十位成员本已从海嘎小学毕业,重回海嘎演出,要从痛仰乐队来到海噶村那天说起。
“未知少年”演唱《为你唱首歌》的排练视频
“返场”演出
7月25日,“遇乐队”的女孩,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登场。
“遇”是海嘎小学组建的的第一支乐队,由五个女孩组成——主唱晏兴丽,吉他手龙梦、李美银,贝斯手罗春梅,鼓手罗丽欣。
这是她们的“返场”演出,地点就在海嘎小学的“音乐教室”。去年夏天,她们已从海嘎小学毕业,到镇上读初中,今年暑假开学就初二了。
“遇乐队”演唱的曲目是晏兴丽最喜欢的《歌声与微笑》。晏兴丽始终双手握住话筒,左右脚轮流踏着拍子,声音从紧到松:“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,请把你的微笑留下”。
台下的男孩女孩们一边舔雪糕,一边跟着音乐摆手。闻讯赶来的村民举起手机努力抓拍。跟着节奏挥手的人还有痛仰乐队的主唱高虎。
直到表演开始,忙着直播的顾亚老师才对痛仰乐队的到来有了一丝真实感。2014年,顾亚从六盘水师专音乐教育专业毕业后成为一名山区小学教师。当时的他,不可能料到,有朝一日能在黔南山腰的一座村办小学里与偶像痛仰乐队同台。
6年前,顾亚在六盘水腊寨小学教书时和校长郑龙同住一间教师宿舍,郑龙同时兼任海嘎小学的校长。晚上唠嗑的时候,郑龙谈起海嘎小学的窘境。当时,海嘎只有一个代课老师,十几个学生,到了“快要办不下去”的地步。
但郑龙下决心要把海嘎小学办成完小。郑龙告诉他,海嘎小学比腊寨小学海拔高一点,条件“差一点”。海嘎的条件曾让一个年轻的女老师“来了两天,哭了两天”,最后辞职。
“在哪里不是上课,海嘎更需要我们。”在郑龙的说服下,顾亚决定“跳槽”去海嘎小学。除了音乐,顾亚同时要教语文和科学,并担任班主任。
刚到海嘎小学的时候,顾亚发现孩子们都很内向,不愿意跟老师多说话,下课后的活动就是跳皮筋。一次,他在办公室弹琴,几个孩子围在窗边趴着看。他由此产生了教孩子们乐器的想法,“或许这能让孩子们变得自信”。
乐器教学一般在午休时间进行。顾亚一个人教不过来,就先把其他老师教会。校长郑龙选择了相对简单的手鼓来学。刚开始,教学用的都是老师们自己的乐器。会的学生多了,他们就去其他学校借,发朋友圈找。2018年3月份,有人捐了15把木吉他给学校,拆包装的时候,孩子们都围了过来,“眼神里都是光”。大家一拥而上,开玩笑说“谁抢到就是谁的”。
乐器越来越多,孩子们的手鼓也已经比校长打得还好。顾亚还在海嘎小学组建了“遇”和“未知少年”两支乐队。
今年6月16日,“未知少年”排练《为你唱首歌》的视频在网上意外走火。顾亚坦言,排这首歌,仅仅是因为“和弦简单,容易上手,孩子们学起来没那么困难”。
视频也被歌曲的原唱痛仰乐队看到,当天下午,顾亚收到了痛仰乐队经纪人潘浩的私信:“请问你是小顾老师吗?”顾亚被这条私信“吓了一跳”,他玩过乐队,是痛仰乐队的粉丝,他抖着手回了个“是的”。潘浩说,痛仰乐队本来想邀请孩子们参加贵州的巡演,但是由于疫情的关系有点困难。潘浩在电话里承诺,痛仰乐队会到海嘎村,和孩子们一起唱歌。挂了电话,顾亚很激动,他和潘浩约好“保持联系”。
顾亚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面。在短视频媒体Figure的创始人张悦的操办下,7月24日,痛仰乐队的4名成员分别从北京、杭州、大连出发,前往贵州六盘水。这是他们春节以来第一次线下重聚。
被问到对高虎的印象,“未知少年”14岁的鼓手黄玉梅没有评价他的音乐,而是一本正经地说“他们有点老了”,同龄人喜欢的明星是TFboys。
海嘎的很多村民都说不清“什么是摇滚”,也不认识痛仰乐队,毕竟1999年痛仰乐队成立时,这个小山村才通路、通电一年。演出开始前一天,痛仰乐队想去龙梦和龙娇家里看看,姐妹俩都是学校乐队的成员。她们的奶奶听说后,早早削好了一盆土豆,准备招待“从县城里来的客人”。
奶奶不理解,孙女们“搞乐队”怎么会有北京、上海的人跑来听,她认为痛仰乐队也是从六盘水来的。
痛仰乐队表演时,台下的孩子们举起手一起跳动 摄影/陆晔
音乐是平等的
这场演出同时在快手上进行直播。开场前,弹幕里还有人在催:“高虎在哪里?”很多观众奔着痛仰乐队进入了直播间。但音乐响起,当女孩们把一首摇滚歌曲在朴素的教室里唱给村民听时,这种略显“违和”的搭配,反而会在人心里产生更大的冲击。没有人再催痛仰乐队出场了,直播间里有人刷起了礼物。
内心不平静的还有复旦大学教授陆晔,为了进行田野观察,她从杭州一路跟着痛仰乐队进了山。作为一名学者,陆晔经常提醒自己“不应该有情感卷入”。但现场的她变得敏感动容,“这些小女娃,落落大方,像真正的乐手一样跟痛仰交流,这种阳光、自信、开朗,是音乐带给她们的。”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,“音乐是平等的”。
被现场情绪带动的观众还有很多,郑龙也是其中一位。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T恤,脚踩着一双回力鞋,和那些头戴花发卡的小学生站在一起。一开始,他站在人群最后面,快结束时,他挤到了舞台侧翼,和乐队的孩子们挨着。这个46岁的高瘦男人,在台下蹦得起劲儿,很难把他和小学校长的头衔联系在一起。
很久以前,他听顾亚在宿舍弹过痛仰乐队的《西湖》、《公路之歌》,觉得很好听,但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他们。之前有网友批评他们,说给孩子组建乐队是在误人子弟。现在,他觉得自己没做错,“你看痛仰都来了”。
欢呼中,未知少年乐队唱起那首《为你唱首歌》。这支乐队同样是五个女孩组成,平均年龄13岁。和“遇乐队”不一样,她们成立后赶上了疫情,因此少了很多演出的机会,最远只去过镇上的少年宫活动。
高虎用口风琴演伴奏,还为孩子们和声伴唱,歌曲快要结束的时候,高虎把话筒递给了身旁的吉他手熊婷,熊婷羞涩地笑了,她使劲闭了闭眼睛,最后下定决心似地唱出了声。
顾亚眼里,熊婷是个很懂事的孩子。这个12岁的女孩放学后不仅要照顾家里人,还要去山上割草喂猪,“那个背篓快有她那么大了”。
熊婷唱完后,吉他手“小娇娇”龙娇主动迎上了高虎递过来的话筒。
和内向的熊婷相比,龙娇开朗很多。龙娇几乎是两支乐队里最爱说话的人,这个小个子姑娘有问不完的问题,她问痛仰乐队“为什么要以痛仰命名”、“第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” 、“会不会紧张”……在采访结束之后,她还会反过来问记者:“你的梦想是什么?”但顾亚回忆,就在一个月前的毕业典礼上,龙娇是最紧张的那个,她全程一直在错拍,甚至不敢抬头看观众。
而现在,熊婷和龙娇不仅加入了高虎的合唱,还把脚踩在了音响上,身体随着旋律前后自然摆动。
一切变化都是悄然发生的,顾亚也说不上来,这些女孩是在哪场表演,哪个时刻不再紧张的。
海嘎小学墙面的一处涂鸦 摄影/陆晔
离世界近一点
最初培养孩子学乐器,顾亚只是想要这群孩子们“离世界近一点”。
和海嘎的孩子一样,顾亚同样出生、成长在贵州的山村,刚进城读书时,他和城里的同学交流会自卑,“不管是言行、着装,还是肤色”,都和别人有距离。他下定决心“弹一手好琴”,让自己变得优秀,以缩小那种心理落差。2005年,他曾组建了一支乐队,在吉他手和主唱的位置上,顾亚变得自信起来。
他也想通过音乐,打开海嘎孩子们的心门。
顾亚在黑板旁边的角落里放了一把吉他,下课后,他就坐在孩子们中间,有时候弹自己喜欢的歌,比如张玮玮的《米店》,有时候接受孩子们的“点歌”,比如罗大佑的《童年》。
2018年,为了调动孩子们的积极性,不让学乐器显得枯燥,顾亚决定在自己的班级里组建一支乐队。
选拔就在教室里进行,全班13个孩子都参加了试音。当时,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回答出“乐队”是什么意思。顾亚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乐队的示意图,给孩子们解释,“乐队就是把这些乐器组合在一起。”
挑选乐队成员时,他不想让成绩差的同学分心,选了成绩相对较好的孩子。因为被选中的是五个女孩,顾亚马上就想到了“五朵金花”的名字,但孩子们嫌弃这个名字“太土”,自己起了“遇乐队”的名字,意思是“幸运地遇到了老师”。
除了乐队名,孩子们对演奏什么乐器也有自己的想法。吉他手李美银今年14岁,第一次听到吉他的声音,她就觉得这个声音“很放松,很好听”。
李美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姐姐。她是个“大大咧咧”的姑娘,甚至说不清爸爸在哪个城市打工。但在练琴时,她会花很多功夫搞清楚谱上的每一个音符。刚开始练,弦磨得手上起了茧,“很疼”,但因为喜欢,她坚持了下来。
“遇乐队”渐渐地“出名了”,陆续有媒体来山里报道她们,还去天津参加过节目录制。李美银第一次到北方城市,印象最深的是天津很冷。
顾亚觉得,音乐确实让孩子们离世界近了,她们变得爱说话,尤其是“敢和陌生人交流了”。顾亚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未知少年主唱晏兴雨的时候,发现她老是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,很少和同学们一起玩。但现在,她可以一个人站在舞台正中央唱歌。
在顾亚看来,她甚至有点太调皮了,上课都喜欢和其他人说话,“做小动作”。但顾亚觉得调皮并不是坏事儿:“我宁愿他们调皮,也不想让他们一个人坐在角落里。”
高虎与龙娇聊天,分享演出经验 摄影/陆晔
生命中最美的一天
痛仰乐队接连唱了几首歌,唱到《公路之歌》时节奏变快,高虎唱着“一直往南方开”的歌词做奔跑状跳到台下,第一排的小男孩拍着手模仿高虎的动作,原地奔跑。
痛仰乐队以《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》结束了这场大山里的演出。顾亚、郑龙,很多人都被邀请到台上一起合唱。顾亚眼前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很多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画面,他感觉自己快哭了。
顾亚想,孩子们虽然现在还不会表达,但就像高虎说的那样:“今天,没有篝火,没有星空,但会一直在心里面记住,永远难忘。”
李美银很开心痛仰乐队能来。在真的和痛仰乐队见面前,她就决定要表示点什么。演出结束,她送给高虎一条自制的小手链。在当天的日记里,李美银写:“我一定要好好学习,好好练琴。”
也有人经历了悲伤的告别。痛仰乐队离开海嘎小学的时候,晏兴丽哭了,连顾亚都没注意到。两天不到的相处,她已经“感觉有点舍不得”。演出开始前,高虎跟她和妹妹晏兴雨聊了很久,教她们怎样能更有台风,怎样能更松弛。以往演出时,她总是很紧张,需要深呼吸,“没他那么自然”。
晏兴丽的爸爸在外打工,这几天回家。她听到爸爸的手机里传出自己唱歌的声音。这对父女并没有就此展开交流,晏兴丽没有说话,“只是心里面暗暗的开心。”
校长说,乐队孩子的家长基本没看过孩子的演出。哪怕是一开始,得知孩子们要学乐器,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支持或者反对,只说“老师辛苦了”。痛仰乐队来的那天,罗丽欣的爸爸第一次到现场看女儿打鼓。平时,他会觉得罗丽欣太像个男孩子,没有妹妹听话,所以夸妹妹多些。那天,罗丽欣一直在台下寻找爸爸的笑容。当她下台之后,听到爸爸说,“打得很好,非常棒”。
大合唱结束之后表演落幕,孩子们在操场上送走了痛仰乐队,一直招手,直到看不到车。
高虎带走了一段旋律。在去机场的路上,他在车里不自觉哼起孩子们教他的《海嘎之歌》,歌词是顾亚根据孩子们的叙述改写的,“泥土小路变宽敞,暖暖的阳光照耀海嘎”。
8月19日晚上, 海嘎小学即将开始一场演唱会,这次的神秘嘉宾是新裤子乐队
“我给他们织了个梦,也要把他们拉回现实”
有些念头留在了孩子心里。
在演出现场,鼓手黄玉梅很认真地问了陆晔很多问题,她想知道高虎是在哪里学的音乐,是在哪里和乐队其他人认识的。陆晔提到了迷笛音乐学校。得知这所学校的存在,黄玉梅有点向往。
“未知少年”的名字是黄玉梅想到的,她想表达自己“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,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”。黄玉梅今年14岁,是家里四姐妹中的老二。她看过遇乐队的演出,于是,在顾亚征集新乐队成员时,她毫不犹豫地举了手。黄玉梅觉得打鼓“很酷、很帅”,能让她放松,而音乐“可以让人非常的开心,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去释放自己”。
有时候,她也会手脚不协调或者错拍,犯了错误后,她就会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别人学得好,吃饭的时候想,睡觉的时候也在想。“然后就不停地去练,直到解决。”
2020年暑假过后,黄玉梅也要去镇里的大湾中学读书了。她担心中学里没有条件和机会再让她打鼓。陆晔鼓励黄玉梅好好读书,考上大学去上海找她。黄玉梅担心陆晔说的迷笛是在骗她,“我上哪找你去”。她留下了陆晔的电话号码。
孩子们从海嘎小学毕业后,顾亚曾经想过让她们把学校的乐器带到新宿舍去练,但中学管理比较严,只能作罢。大家只能在周末回家后,偶尔再走一个多小时路,回海嘎小学排练。
平常的日子,这群女孩还是会聚在一起,聊一下未来的梦想。和所有同龄人一样,她们的梦想五花八门,又随时都在变化。罗丽欣想要做数学或美术老师,“像顾老师一样”,不仅传授知识,还传授快乐。龙娇之前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想当老师,但现在她又改了主意,她在淘宝上看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,想做个服装设计师。也有些人会说,想要做音乐。
在很多场合,顾亚会一直重复强调,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踏踏实实地学习,音乐只能是业余爱好。“在工作之余,很疲惫的时候,可以抱着琴弹弹唱唱,多好。”
顾亚说,他为孩子们造了这个梦,但也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拉回现实。
作为一个曾经追求过“大舞台”的人,顾亚知道,学音乐需要坚持、能力,更需要有机遇,但是现实是很残酷的。毕业后,他不能再拿家里的钱,他停下了乐队,成为了一名特岗教师。
他希望孩子们考上大学,未来,在他们痛苦、沮丧、孤单的时候,音乐可以陪伴他们。
孩子们没有辜负顾亚的期望,她们的成绩不错,遇乐队里大多数人能在班里排前十,罗丽欣今年还考了全镇第二。
痛仰乐队离开后,她们又收到了很多邀请,最近的一次是到市里表演,台下“有1000多人”。顾亚要在台上发言,他说,自己比孩子们紧张多了,一直在背稿子,还被孩子们“笑话”了。
这两天,海噶小学操场上搭起了一块舞台,8月19日,抖音要为两支乐队举办一次演唱会,舞台四周都架起了灯,篮球筐上垂下一串梦幻的白气球,新裤子乐队会和他们合唱。
这一切都会在暑假结束后暂停。郑龙说,“最后还是得回归教室,回归平静”。
“遇”和“未知少年”两支乐队现在都毕业了。在舍与不舍之间,顾亚更多的是祝福。音乐之外,顾亚还要“啃”基础教学。“能力范围内必然会坚持,至于坚持多久,这个跟生命的终点一样,我也没办法预料。”
接下来,海嘎小学会同时拥有两支新的乐队。他们的第一首排练曲目还没定下来。
六年前,那个“快要开不下去”的海噶小学,如今真的成为了完全小学,现有12个老师,108个孩子,这是顾亚和郑龙完成的第一个目标。
他们的下一个目标,是给这些孩子们多拍一些视频。“遇乐队”是海嘎小学成为“完小”之后的第一批六年级毕业生。这些孩子或许会是海嘎小学走出去的第一批大学生。十年后,孩子们大学毕业,郑龙想把这些视频剪辑一下,给他们办一个特殊的毕业典礼。至于这个夏天,痛仰乐队与海嘎小学乐队的这场相遇,究竟碰撞出了什么,没人能说得出。
灯光落下,乐队和夏天都一道离开,海嘎还是六盘水韭菜坪上那个远离城市的“云上村庄”。但郑龙有个想象,也许未来的海嘎村,走在田间地头,都能听到琴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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